通过对《进化思想史》一书的解读,本文揭示了进化论固然源自于达尔文的一次环球航行及其终生的科学探索,但也与19世纪英国的整个思想氛围密不可分,尤其是与斯密思想为代表的自由竞争的经济学理论具有惊人的内在一致性和对应性。
达尔文的名字在今天已是家喻户晓。对于达尔文的学说,只要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们,多少能说上个大概,比如人是来自于猴子、生物的进化经历了从低级到高级的演变过程等等。对于科学史家来说,若是涉及到达尔文学说的起源,我们大都知道,那主要是源自于达尔文的一次环球航行,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莺鸟是理解自然选择学说的关键,对于人工选择的研究有助于达尔文看清自然选择的作用机制,而来自于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启示,则使得达尔文多年来的研究灵感喷薄而出。
但是,当我读完《进化思想史》(皮特.J.鲍勒著,田?译,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10月)一书后,对于上述问题至少多了一重侧面的理解。众所周知,自然选择是达尔文思想中的关键。所以,研究自然选择思想的起源也正是生物学史家尤为关注的话题。对此,我们以前的重点大多放在航行途中达尔文所观察到的各种现象,比如像加拉帕戈斯群岛上莺鸟喙的结构差异以及为什么南美和非洲大陆拥有各具特色的生物种群等等。然而本书的特色却在于它还提供了较多的文化背景的分析。这就是说,自然选择学说的得出,与19世纪英国的整个思想氛围——以功利主义哲学与自由竞争的经济学理论为主——密切相关。边沁告诉我们,价值的判断以促进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为标准,这纯粹是一种实用的标准,它不是来自于一组预设的道德戒律,从而缺乏最终的目标。斯密在《国富论》中指出,财富的产生依赖于个人自发的活动,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无论采用多么好的方式,都会阻碍财富的产生。这两种学说的结合就告诉我们,是个人的努力以及竞争原则,而不是某种先验的设计意图,决定了社会的秩序并引导它走向和谐、合理和进步。将此规则移植到生物界,达尔文就此看到,无须神的设计,生物界中的物种也能通过竞争走向和谐和有序。不过要得出这一类比,首先得打破传统的物种观,即物种反映了一种理想类型的存在,它由一群同质的个体所组成,现在必须引入一种崭新的物种模式,即物种是由一群趋异的个体所组成,它们相互之间才会产生竞争。
更为重要的是,或许是当时的欧洲白人对于南美印地安人的野蛮残杀以便争夺土地的行为深深地触动了达尔文,使他联想到自然界中最激烈的竞争应该发生在物种与其生态关系最近的物种竞争者之间。在这一情况下,出路只能是寻找不同的生态学需要,各走各的路,这就是物种的趋异。再一次地,他在与经济学的类比中发现了答案,那就是劳动的分工。在经济活动中,分工显然能够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和创造出更多的价值。同样,在生态学和进化中,如果两个物种非常相似,那么它们彼此之间就会存在非常激烈的竞争趋势,,而这对它们二者的前途是有害的;如果它们能够趋异的话,这就意味着每一个物种在经过特化之后就适应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这样就减少了竞争的机会。更进一步地,如果大量不同的生物分化成不同的类型,每一种类型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汲取所需的资源的话,那么,同样的一个区域,就可以供养大量这类不同的生物。由于趋异是自然选择的必然后果,现在达尔文就能对物种的起源或者说多样性做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解释了。
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不得不谈到达尔文的宗教观。首先,正是出自于功利主义的需要,达尔文才驱逐了进化中最终目的的存在,或者说神的设计意志的体现。现在物种的生存成了最实用也是最高的目的所在,生存必须体现为个体与环境的适应,故此,适应就成了进化的惟一动力。既然驱逐了最终目的,当然,进化也就绝不等同于进步,并且无所谓高级和低级之分。所以,任何把进化等同于从低级向高级演化的看法都是对达尔文学说的误读。然而,这种误解却有其古老的渊源。正是基督教赋予西方思想以进步性的观念,希腊和东方社会都只有循环历史观而无线性发展观。进步必须朝向一个不可逆的终极目标,那或许就是神的天国,在这里,进步也正是上帝意志的体现。在此意义上,否弃了进化中的进步,也就是与宗教的决裂。当然,由于驱逐了最终目的的存在,进化同时也就成了一个毫无方向更无意义的过程,这正是自然选择学说与宗教的本质冲突。在一个基督教徒看来,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呢?赋予存在以价值和意义正是宗教的生命力所在。所以,与基督教教义发生剧烈冲突的并不是进化论,事实上,基督教后来大量吸纳了进化理论的内容,天主教神学家德日进在《人的现象》一书中就表现了这种神学的进化观。与宗教发生剧烈冲突的正是自然选择理论,达尔文的唯物主义立场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自然神学在英国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自然神学着重于从生物的适应性状来论证上帝的智慧和英明。对于适应性状的重视也正是达尔文的出发点。当达尔文将适应背后的设计替换为自然选择这只看不见的手之后,他的进化理论也就呼之欲出了。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英国的功利主义哲学和自由主义的经济学理论为达尔文提供了一种唯物主义的时代背景,在我看来,这就是当达尔文在宗教中吸取了足够的养分之后却又能与宗教毅然决裂的原因。在此意义上,达尔文的进化论诞生于英国,就有其必然的社会学背景。
作为一个生物学史的工作者,我是一口气读完这本略显厚重的经典之作的。但是,对于普通的读者来说,这本书能带给他们什么呢?我想,正如同浩翰的天空、深奥的时间总是能激起我们的种种遐思一样,进化这一谜中之谜,由于与我们人类自身密切相关,怎能不激起我们更多的惊奇之感呢?所以,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智力探险史。